飞机飞了5天了。不,准确地说,是我已经在飞机上呆了5天了。没有一趟航程是5天都不落地的,只是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当时用扔飞镖扎地图的俗办法决定目的地时,我并没有想到所有终点都这么蠢——每当飞机一落地,我就开始后悔,于是只能再次用同样的方式重新决定下一站。这已经是第3次了,我仍然在重蹈覆辙。确实,我本就不爱吸取教训。“不能再这样了。不管这次再掷到哪个地方,都选择这里了。”与其说是突然意志坚定,不如说是久坐实在让人腰酸。经济舱的座位简直像是酷刑。这次,我来到了一个海岛。飞机抵达时是凌晨3点12分。看了一下时间表,第一班去往酒店的大巴是4点30分,于是只能蜷缩在机场座椅上暂时休息。眼睛是闭上了,但大脑却丝毫不困。我一首一首播放着歌单,当绿橄榄的「Intro」响起来时,也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然后与我同行的事情发生。睁开眼睛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从椅子上拽过背包,背包后面的金属扣和椅子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站起来,和着清晨的一团雾,向车站走去。经过半小时的颠簸,巴士终于到站。海边的空气没有我想象中清新,不过还好,这里没多少游客,倒是清净。来不及放下行李,我背着包径直前往沙滩。我也不知道我在着急什么,毕竟在飞机上那么多天都浪费过了,但脑海里好像一直有个弦在紧绷着,直到看见灰白的浪花一遍遍拍打在岸上,细密的泡沫慢慢褪去又重来时,整个人才松弛了下来。扔下包,试着在沙滩上跑了跑,深一脚浅一脚的让我感觉好像走在水里,使不上力气,十分别扭。把鞋甩到一边,踩了踩,又觉得沙子有些粗糙,踏下每一步前都需要仔细斟酌,不然就会被一些退潮时残留下的破碎贝壳伤到。左右不是,进退两难,突然一股怒气从心底生出——这选的是个什么破地方?就应该再重新掷一次飞镖啊!为什么我要放弃睡眠,浪费这么多时间,来这里做莫名其妙的事?我生自己的气,于是捡起鞋子,奋力朝远处扔去,一只扔完还不够,继续把另一只也向远处抛去。当两只鞋都消失在昏暗的沙滩远处时,我突然又有些慌了,着急向前寻找,结果身子一歪,结结实实地倒在了沙滩上。面前的海水朝我涌来,在即将触碰到我时又慌忙散开,一副明明看到了我的狼狈又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顿时,委屈之情爆发,我顾不上别的,坐在沙堆里开始痛哭,到底在哭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当下此景特别需要眼泪来发泄一番。嚎了一会儿,有点累了,想要揉揉眼睛,但手上布满了沙。失落地准备爬起来继续找鞋时,一只拿着面巾纸的手伸到了我面前,头顶一个年轻的嗓音响起:“看你好久了,这一大早的,跟自己较哪门子劲呢。走吧,一起吃早饭去。”半失明状态的我顺势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和手,这才发现天已渐明,初升的太阳并没有展现出那股“人人皆说有”的朝气,而是像极了一张蒙昧阴沉的脸,倒映在有着钢铁一般坚硬纹理的海面上。海风吹散了灰蒙蒙的雾气,我仰头,目光撞上了他的眼睛。“确实饿了。”虽然这片海域已经被开发的非常成熟,但由于时间尚早,周边的餐饮店还都没有营业。他向我打趣:“或许你介意精神食粮吗?我兜里有本书。”我虽然刚发泄完,但情绪尚不稳定,于是没好气地回嘴:“你不如用打火机把它点燃,我下海里捞点海生物咱俩把它烤一烤。”真是个怪人啊,我心里这么想着,他为什么会在清晨出现在海滩,兜里还揣着一本书?但他没有要介绍自己的意思,再加上我也没什么心情,所以并不是很想追问下去。太阳升起后,世界便亮的极快,刚才还铁青着脸的太阳现在已经让整片海滩变得面目清晰。找回鞋子,磕了半天沙,穿回脚上踏了踏,感觉还是非常硌脚,便脱下来继续磕。我自顾自地说:“这鞋跟变魔术似的,进去一杯沙,出来一座沙丘。”他见状也蹲下来帮我:“也许鞋里还有一片海呢。”把鞋子穿回去,我站起身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眼前眩光得厉害,可能是太过疲惫的缘故。他扶了我一把,我看向他:“不如我还是回酒店吧,睡觉可以减缓饥饿感。那个……你也住附近吗?”他答:“好呀,不过我不住这里。你好好睡觉吧,有机会再碰面。”我明白这是一句客套话,但仍然没来由地脱口而出:“那就今晚再见吧。”他先是一愣,转而笑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追问:“你真的会来吗?”他想了想,抽出兜里的那本书递给我:“喏,信物总行了吧。”他把书塞进了我的背包里,问我要了酒店的地址,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挥了挥手,我们分别了。就这样,我们似乎什么都没聊,但却突然约定了晚上碰面。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但他说不住在附近酒店,看样子也不像是来短期度假的。算了,脑子实在不想再接收更多信息了,刚才的情绪波动再加上熬夜一整晚,我真的太累了。在酒店办理完入住,一进门,我便扔下背包脱了衣服扑倒在床上,在眼皮逐渐下沉的过程中,微弱的视线让我注意到敞开的背包里半掩着的那本书,是施林克的《夏日谎言》。下一秒,我的思绪便不知所踪了。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又变成了琥珀色。“这下可真是把日出和日落都看到了。”我这么想着。不用在意时间的感觉令人非常舒畅,但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又有点焦焦的,却记不起来需要担心些什么。虽然夏日已过,但海边的潮湿感还是能够把我包裹起来,像是镀了层膜,有点黏。翻了个身,感觉身上汗津津的,我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从床上起身,又按了按睡到发昏的脑袋,准备冲个澡让自己清醒一点。在路过背包时,那本书再次映入视野,我这才猛然想起好像是有约定在身。我慌忙赶到浴室,让水流冲刷在自己身上,一边飞速在头发上揉着泡沫,一边暗自嘲笑自己:“人家只是说说而已吧,我们连具体时间也没有约定,应该不会来的。”虽是这么想,但还是套上T恤,拿着书飞奔下楼。大堂的沙发上空无一人,仔细转了两圈,问了问前台,也没有任何收获。果然,我太当真了。“好嘛,那就自己出去逛逛吧。”心里沉沉的,我推开酒店大门,扑面而来的海风直接和我撞了个满怀。此时,我用余光瞥见酒店旁边的小木椅上有一处小小的火光。我站在那仔细端详了几秒试图辨认,发现火光的主人朝我摆了摆手,连带着那团亮光在暗色的天空里划出了一条乱七八糟的轨迹。啊,是他!我长舒一口气,心情莫名轻松了起来。我走上前,把书递给他,说:“也给我一支烟吧。”他重新把书装回口袋,火光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我没有对他打趣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也没有问他在这等了多久,我们两个就这样坐在木椅上静静地抽烟。在火光即将熄灭的时候,他说:“刚过来的时候发现前面有家餐厅不错的,去试试?”我按灭了烟头,站起身来,和他并肩向暮色走去。总觉得海边小餐馆出品的菜肴都不需要放盐,单凭借咸湿的环境就可以充满味道。我们找到一张角落里的露天桌子,我先入座后,他和我坐在了同侧,我们一边是海和沙滩,一边是夜晚的食客们。他点好菜,转头对我说:“我喜欢吃饭的时候和朋友坐在同一侧,这样可以一边观察别的食客一边脑补场景,像是在看电影。”说着,他向我使了个眼色:“你猜,第三张桌子上的那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顺着他的眼神向右边看去,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各自玩着手机。“可能是已经相处了很久的情侣,该说的话在日常生活中已经说尽了,在吃饭这种正儿八经的场合反而没什么可聊的。”我这么猜到。他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不一定,也可能是双方都各有家室的私奔情侣,正在费尽心思给家里那位编造着理由。或者还有可能是他们刚刚合伙杀掉了其中一个人的另一半,正在地图上找哪里可以埋藏尸体。”我白了他一眼:“你也太奇怪了吧!照你这个想法,我也有理由怀疑你今天一大早出现在海滩也是毁尸灭迹去了。”他撇撇嘴:“没错,现在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小心点喔,我要把你一起拉下水。”我点头:“好吧,那你一会儿再带我去看看你的藏尸地点,等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故意把他们往反方向引。”“那,合作愉快!”他笑起来,做出要与我握手的姿势,我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手心带了点汗。说话间,一盘牡蛎被端了上来。我从未吃过生的牡蛎,心里莫名有些抵触,但他执意要让我尝尝。“柠檬汁一定要非常草率地挤上去才行,如果汁水能溅到手上就更好了,这样就能在吃完之后顺理成章地唆一唆手指。”他一边说,一边让我拿起一只,故意将柠檬汁挤在我的手上。我用筷子夹起牡蛎肉夹起放在鼻子附近闻了闻,倒是除了柠檬味之外没什么怪味道,但也没有做好放到嘴里的准备。他看看我不动,自顾自地拿起一只,仰头用筷子送进口中。“美味!”他一脸满足,用大拇指抹了抹嘴。看他这样,我蠢蠢欲动,眼睛一闭,张开嘴巴,把牡蛎肉放了进去。一瞬间,一股腥味冲进口腔,加上滑腻腻的触感,我感到有点反胃。他见状捂住了我的嘴:“别吐,嚼嚼试试,你信我。”我忍住刚才生理反应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缓了缓,定定神,试着嚼了几下,好像接受度变高了一些。我示意他松开手,继续咀嚼,软塌塌的牡蛎肉在牙齿的切割下又产生了一丝奇妙的韧劲儿,在它们和舌头的不断碰撞中,我才从腥味中感受到了些许牡蛎特有的鲜甜,哦对了,还有点柠檬的清爽感。慢慢吞下后,我感叹:“嗯……还不错。”他表现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多亏了我吧,不然你就错过了这么美妙的体验。”我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那,再次合作愉快。”他眯着眼看我,吞下一大口酒。几乎24小时没进食后,我终于饱餐了一顿。此时,我突然想到我的一个朋友在吃饱后会呈现出一种类似醉酒的状态,就是整个人飘飘忽忽,甚至会说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来,不禁笑出了声,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你喝醉了?”我摆了摆手:“等什么时候我开始和你探讨存在主义了,那才是我喝多的时候。”“嚯,那还是借用一句话——‘学哲学的全部吊死没有冤假错案’来收拾你吧。”他又吞了口酒,脸上挂着笑。虽说没有到喝醉的地步,但一阵阵袭来的海风还是让我的脑袋有些发怔。我问他:“话说回来,你喜欢旅行吗?我几经波折才选到这里的。”他答:“很喜欢。我很需要陌生的东西。”我站起身来,把手伸到他的面前,做出邀请状:“再去海边走走吧。”他点头,拉起我的手。夜晚走进大海,总有一种试图赴死的感觉。有研究表明这是潮汐力在作祟,但我只是觉得这种场景美得很该死罢了。我们并肩走在海边,任冰凉的海浪抓挠着我们的脚。今晚的月亮毫无特色,就像是每天都会见到的那样,不过我并不遗憾,因为海边带给人的惊喜总是在星星身上。如果细心,你可以在众多星星中找到一些亿万年以来的规律和秘密。突然,他举起手机,对着我拍了一张照片,闪光灯的效果让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光圈,久久未散。他把照片共享给我,对我说:“有人说过你的瞳孔很好看吗?”我没有接话,怔怔地看着他,从他额前的头发和衬衫的衣襟上,能观测到海风的轨迹。我推开酒店的房门,他与我一同进来。是我邀请他来的。夏日的海边总是黏腻,就算有海风吹着,炙烤的感觉也还是不减。我们先洗了把脸,然后把刚从市集买回来的白朗姆倒在两个杯子里加上冰,切开两块柠檬丢进去,铺开躺椅,窝在了阳台上。酒精的作用下,我们的话题逐渐上升,从鲍德里亚到海德格尔,我真的开始聊存在主义了。在我又一次抛出有关意义的问题时,他突然噤声,在十几秒的沉默后,他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每一步是否有意义,因为不会有答案。我遇见你的时候是个清晨,但其实那天我早早就来海边坐着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明明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但却还是像停留在荒原上。去年毕业之后,我先是申了两所学校的博,结果都不尽如人意,表面上表现着随缘就好,内心却跟自己拧巴着较劲。因为没有做好进入社会的准备,于是给了自己一年gapyear散心……其实天亮了我就要走了,找了份工作回去上班,毕竟也不能永远逃下去。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拿着就可以走,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你。不过也好,就当作是这一年生活的HappyEnding吧,等天一亮就重新回到现实,继续一地鸡毛。”其实,看海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人的千万种情感在自然面前和一朵浪花无异,在那一刻,有无数的人同时望向那一片海,大海吞吐无限的思绪,而面对这一切,人们能做的只有聆听与共情。他说完这段话之后灌了自己一整杯酒,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片刻后又滑向了他的脸。我们接吻了。我的舌尖感受到了冰镇白朗姆的味道,竟然与新鲜生牡蛎的味道有些相似。白昼很快到来。我又一次带着疲惫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收拾完自己,坐在阳台前点燃了一支烟。我随手拉过身边的浴巾裹在身上,走到他的背后,用手臂环绕着他的肩膀,低下头轻轻地用嘴唇触碰了他的脸。当这根烟燃尽的时候,他就要回到现实了,我心里不舍,但又有说不出的轻松。虽然我们这一日相处地十分愉快,但我明白,如果这段关系不是发生在这个地点的话,我们谁也不会负担得起这个开始。这种若有似无的情感使我们身处共同的生活中,但又不必担忧对方真正进入自己的生活,类似一种真空状态。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说:“走啦。”这是今天为止他对我说过的唯一两个字。然后他走向门口,回头又望了我一眼,带上了门。我困意全无,重新靠在阳台的躺椅上,打开了手机里昨晚他给我拍的那张照片——我的头发被海风吹的凌乱,下颌线在闪光灯的作用下显得非常分明,眼睛眯起,神态坚定。我还能回想起他用带着海水气味的手按下拍照键的场景,虽然拍的是我,但照片里透射着他的身影。没有联络方式,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说过,“梦不需要真实可持续,浪漫就要戛然而止”,看着室外沙滩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悠长假期又一次开始了。椒椒麻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