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族规
庄武辉
一打小时候起,我就听村里的长辈说,浮头村的庄氏和邻村的郑氏是冤家。可我不明白,这两个紧挨着的村庄为何是死对头?直到庄氏宗祠重光庆典那年,庄氏族人摆酒欢庆,我也回到了家乡。在庄氏宗祠里,我看到族长三爷的手里有一本厚厚的《庄氏族谱》。我拿来一看,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浮头村庄氏子孙的宗系脉络。在那,我看到浮头村庄氏宗族的族规,其中的第一条赫然写着:“凡浮头村庄氏族人,世代不得与郑家村郑氏族人有礼节往来,庄氏子孙不得与郑氏通婚。”
“三爷,你看这族谱里写的,咱们村干嘛和郑家村老死不相往来?”我问在一旁喝得有些熏醉的族长三爷。已经九十多岁的三爷,穿着一袭黑亮的长褂,双手握着拐杖,坐在庄氏宗祠议事大厅的那张红木交椅上。
“起初,咱们浮头村和郑家村没什么冤仇。”族长三爷道,那张只剩下几颗黑门牙的嘴动得有些费劲。
“那这冤仇是怎么结的?是两条村争田地,还是有其他过节?”我问三爷。
三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出了三个字:“是争坟。”
那天,喝了酒的三爷一边溅着唾沫星子,一边手舞足蹈地向我讲述着那段关于他父辈的过往。
民国十四年的冬天,海丰人陈炯明的*队被东征的国民革命*彻底打垮,这位雄踞一隅的粤*总司令也从此消沉。这个冬天对于浮头村来说,它一样的寒冷与贫穷。管他陈炯明是死是活,是成功还是失败,纵使外面的世界变化无常,但庄氏族人的日子还得照样过。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事还是打破了浮头村的宁静。冬至那天,浮头村人发现位于村郊的一处坟墓被挖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坟,而是浮头村开村始祖的祖坟——德景公墓。南宋末年,便是德景公在战乱中拖儿带女地从福建莆田迁往海陆丰的浮头山下,依山而居,繁衍出浮头村的六房子孙。
“德景公是咱们的祖宗,他的墓可不是随便建哪就哪的。”族长三爷重重地打了个酒嗝,说:“据说,德景公仙逝时他的六个儿子请了高人看风水,最终才找到那么一处宝地的。”三爷虽然有些醉意,但说起自己的老祖宗依然心存敬意。德景公墓背靠浮头山,面向八孔河,不仅背山面水,还刚好修在浮头村的正轴上,俯瞰整个村庄,那是为了让老祖宗能世世代代看护着庄氏族人,保佑浮头村的家家户户都能平安大吉、人丁兴旺。
庄氏族人祖祖辈辈下来大都是瓮牖桑枢,他们不知忍受多少饥寒困苦,可被挖祖坟的耻辱是万万不能忍的。老族长来福公坐不住了,他马上召集各房的房长到庄氏宗祠里商议,誓要找出挖坟的幕后人。
就在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人们发现一个崭新的坟墓又在德景公墓原来的位置建了起来。新墓看起来比德景公墓大一倍还多,墓身是光滑碧绿的大理石,墓堂的两旁雕刻着双龙吐珠的图案,墓庭平敞宽广,俨然是富贵人家的排场。再仔细端详,那墓碑的正中刻着大字“显考郑公世元大人之墓”,左侧则用小字刻着“中华民国十四年立”。
郑世元,那可是郑家村刚刚死去的老财主。也就在三天前,他的儿子郑大胆刚请了浮头山上清云观的道长为他大张旗鼓地办完了丧事。“头七”一过,郑世元就被葬在了德景公墓的那块风水宝地上,简直欺人太甚。
“我爹来福公,当时知道是郑家村的财主郑大胆挖了德景公墓后,他二话不说就叫来了全村的男人,让大伙操起土枪、雷管和大砍刀,去邻村找财主郑大胆讨说法。”三爷说到激动之处停了下来,随后又抿了一口酒,说:“那家伙!全浮头村几百号人把郑大胆的大宅围得严严实实,连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那,郑大胆他怕了吗?”我问三爷。
三爷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郑大胆不愧是郑大胆,果然天不怕地不怕,他不但没被怔住,还气定神闲地坐在大宅前厅的那把太师椅上一边泡着功夫茶,一边听着他的四姨太唱戏。”
“春光满眼万花妍,三春景致何曾见。玉燕双双绕翠轩,蝶儿飞舞乐绵绵,乐绵绵,万花争吐艳……”郑大胆的四姨太正唱着粤剧《游园惊梦》里的曲儿。大宅外,庄氏族人们听着这燕语莺声,顿时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挑衅。气急败坏的来福公叫来几个壮汉,令他们撞开郑大胆的大门。一撞,大家才发现原来郑大胆宅里的大门并没有闩。来福公一脚踏进大门一看,却被眼前的架势震住了。身为浮头村的族长来福公是多少见过世面的人,可他没想到,这时一排穿着黑衫黑裤黑鞋的打手正个个手拿盒子炮,对准着门外的浮头村人,黑衫人的后面,坐着的正是郑家村的财主郑大胆。
“扑你姆,龙潭虎穴也敢闯,你们不是不知道我郑大胆的底细,偏偏还来送死。今天,就让你们尝尝我郑大胆的那颗胆是什么滋味。”郑大胆一说完,左手轻轻一挥,一个拿着盒子炮的打手对准来福公的腿开了一枪。霎时,来福公跪倒下去,像喷泉一样的鲜血直往外流,其他的庄氏族人见状马上退出了大门外。
“郑大胆,今天我即使是死也要和你讨个说法。你,你干嘛要挖我们村的德景公墓?那可是我们老庄家的祖坟?你爹刚死,就干这缺德的事,天会收你的。”来福公忍着剧痛,浑身不停地颤抖。
“管他谁家的祖坟,只要我郑大胆看上的地,祖宗十八代我都挖。”郑大胆冷笑了一声,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摆明了告诉你,我爹葬那也是顺了他自己的遗愿。我爹生前就托清云观的道长为他看墓地,道长说了,这方圆十里就数浮头山下德景公墓的风水最好。”
来福公没想到,郑大胆挖德景公墓原来是看上了那里的风水。庄氏族人自迁居浮头村来,虽然没出过什么达官显贵,也遭受了不少苦难,可却是枝繁叶茂、人丁兴旺,这是祖宗的荫庇。然而,到了他当族长的关头,祖坟却被人挖了,风水宝地被人抢占,这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可对着这一排的盒子炮,全浮头村几百号人却动不了郑大胆的一根寒毛,要是真和他拼命,那些土枪和大刀怎么比得过人家的洋枪。权宜之下,来福公不得不咽下这口气,独自一人拖着受伤的腿,爬出了郑家大宅。浮头村的男人们带着耻辱回到了庄氏宗祠,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齐齐磕了三下响头。来福公拖着那条残腿,趴在庄氏宗祠龛前的地上泪流满面,他嚎啕大哭,哭声响彻了整个村庄。
二
郑大胆还有个名叫“郑永远”,那是他在陈炯明的粤*里任职副营长时给自己起的。郑大胆其实没带过兵打过战,那“副营长”是他爹郑世元花了五万块大洋为他买下的。当上副营长后,他很快去了广州,可是没过多久又回到了郑家村。民国十一年,陈炯明发起兵变,炮轰越秀楼,与孙中山决裂,后又被孙中山通电讨伐,最终退居香港。陈炯明兵败,侥幸活下来的郑永远也逃回了郑家村,重新当回了“郑大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四姨太,那是郑大胆在广州太平戏院看大戏时相识的戏子。呆惯了大城市的四姨太看起来和乡下人不同,不仅穿着讲究,模样也十分妩媚,那唱起戏来婀娜多姿的身段更是让人痴迷。郑大胆娶的大老婆和纳的两个妾虽然都是美人胚子,但他尤其宠爱这会唱戏的四姨太。
民国十六年的冬至,南方的湿雨天气让人感到刺骨的冷,浮头村人在阴寒的笼罩中进行一年一度的庄氏宗祠大祭祀。族长来福公拐着那条瘸了的左腿,和庄氏子孙们走到摆满了祭品的龛台前,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他凝视着龛台上的祖宗牌位,过了好一阵子,才微微颤抖地说:“列祖列宗在上,我来福携庄氏子孙在此盟誓,此生必报祖坟被挖之仇,为浮头村一洗雪耻。请列祖列宗保佑,早日让子孙达成心愿。”说完,来福公又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磕头声刚落下,村里的放牛郎富贵就气喘兮兮地跑进了庄氏宗祠,他大声地喊着:“来、来、来福公,曲、曲,那次在郑大胆家听到的曲,我刚刚在浮头山脚下听到了。”
来福公一听,头还没磕完就急着将富贵叫到身边,问:“什么曲?是两年前郑大胆的四姨太唱的那段?”
富贵忙点头,说:“对,就是那段曲,和那次在郑大胆宅子外面听的一模一样。来福公,他郑大胆是浮头村的大仇人,我富贵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郑大胆的四姨太到浮头山干嘛来了呢?来福公皱了皱眉头,心里寻思着,他倒吸了一口气,又急着问富贵:“她身边有没其他人?”
“有,有四个男的抬着一架轿子,轿前和轿后还各有两个穿黑衫的,腰里还别着枪。轿子旁边跟着一个女的,手里拿着一篮子的香烛纸钱,那娘们就,就坐在轿子里边唱着曲。”富贵说完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香烛纸钱?”来福公迟疑了一会儿,猛地拍了一下手掌,说:“那四姨太定是到浮头山上的清云观里供奉张天师去了。”
那天,郑大胆的四姨太要去的正是清云观。郑大胆的女人多是家喻户晓的,但无后也已是童叟皆知。这么多年,大老婆和二姨太、三姨太连个蛋都没下,财主郑大胆的心里甚不是滋味,他求神拜佛都想生下子嗣来继上香火。而就在三个月前,四姨太连续好几天又是作呕又是晕眩,请来永济堂里的老郎中一看,才晓得原是有了身孕。这下,郑大胆可高兴坏了,心想许是那占了风水宝地的爹显灵了。四姨太本不是个爱烧香的人,她这次去清云观是应了郑大胆的吩咐。好不容易有了后,郑大胆得让四姨太亲自去一趟清云观,这一是当面答谢观里的道长,二是祈福,求张天师保佑母子平安。
浮头村人盼报仇盼了整整两年,可一直找不着机会。而今,郑大胆的四姨太终于送上门来。来福公马上叫来村里醒狮班的大师父顺利,在他耳旁呢喃了几句。随后,顺利带一班徒弟拿上土枪和雷管往浮头山的方向赶去了。此时,在清云观祈福的四姨太烧完香后又留在观里吃了斋,直到午时过后才坐着轿子哼着曲下山去。
寒冷的季节里,浮头山满山都是蒙蒙的霜雾,西北风吹过,山林飕飕作响,偶尔几声猫头鹰的叫声掠过,回荡在空寂而旷野的山间。顺利和徒弟们埋伏在树林里,屏住呼吸,看着四姨太的轿子从山上走来。突然一声巨响,他们事先埋在山路上的雷管被引爆,四姨太轿子前面的两个黑衫人瞬时倒下,抬轿子的四个人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黑衫人在地下挣扎,惊慌地丢下轿子四处逃命。后面的两个黑衫人正要拔起腰间的盒子炮,却被从山林里飞出的枪弹纷纷击中,一个捂着鲜血直流的胸口在痛苦地惨叫着:“有埋伏,有埋伏”,另一个则按着被打了个窟窿的大腿在地下拼命地翻滚。唯独轿子里的四姨太毫无声响,顺利从山林里跑出来掀开轿帘一看,发现她已经昏死过去。
三
顺利将郑大胆的四姨太绑了,抬到正在庄氏宗祠里等着消息的来福公面前。看着眼前的战利品,来福公泪水夺眶而出,不禁两腿扑通一跪,又朝着祖宗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苍天有眼,祖宗显灵啊,今天,郑大胆欠庄氏子孙的债终于要还了,这雪耻终于能洗了。”来福公憋了两年的委屈一时间全部宣泄了出来。
昏迷的四姨太被一瓢冷水泼醒过来,脸上发青,身体被冻得直抽搐。她被绑在了庄氏宗祠中庭的柱子上,呼吸有些粗糙和急促,高高隆起的胸脯此起彼伏,凌乱的长发披散在垂落的脑袋上,看起来像是挂在竹竿上风干的死鱼。
四姨太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郑大胆的耳朵,他如坐针毡,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扑你姆,它浮头村敢对我的女人下手,我郑大胆跟它没完。”郑大胆拿起手中的茶杯用力一摔,陶瓷碎片溅了一地。他叫来拿盒子炮的黑衫人,自己又拿上一把白朗宁手枪,准备跟浮头村厮杀。正要踏出大宅门,郑大胆突然停了下来,他若有所思,挥手招来一黑衫人叮嘱了几句,黑衫人转身往门外跑去。过了一会,郑家村郑氏宗祠的族长郑厉害一边被黑衫人搀扶着,一边拄着拐杖“咚咚咚”地走进郑大胆的大宅。看到族长来了,郑大胆马上迎了上去。
“厉害叔,浮头村绑了我的女人,她肚子里还有我郑大胆的种,这明摆着是想断我的后。你老人家是郑家村的族长,又是我爹的结拜兄弟。今天,你说个话,这事该怎么办?”
“大胆,这事得从长计议,四姨太在他们手上,万一有个闪失可就吃大亏了。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可种没了就难再找了,万万不可鲁莽行事。”
“厉害叔,这也是我请你来的原因,你给侄儿计谋计谋,看看怎样把这四姨太给救回来。”
郑厉害端起茶,深深地抿了一口,又慢慢地放下。“钱,对,钱”他眼珠子一转,抬起头来对郑大胆说:“你拿十万大洋,由我亲自去找庄氏宗祠的族长来福,把钱送上,求他放了四姨太。破财消灾,看侄儿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了。”
郑大胆二话不说,从银库里拿出十万大洋交给了族长郑厉害。当郑厉害叫人抬着十万大洋来到浮头村见来福公时已是冬至的*昏,夕阳映红了整座庄氏宗祠,透过祠堂的大门,深邃的神龛阴暗而肃穆。郑厉害踏入庄氏宗祠一眼就看到了被捆绑在中庭柱子上奄奄一息的四姨太,旁边站着的正是庄氏的族长来福以及庄氏子孙们。
“是什么风把郑族长给吹来了?”来福公揶揄地说:“箱子里装的是大洋吧?这是来赎郑大胆家四姨太的?”
“姜还是老的辣,庄兄果然够老到。”郑厉害对着来福公作了个揖,说:“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十万大洋是郑大胆托我送来的,还请您把四姨太给放了,我老郑也替他向你道个谢。”
“哼,道谢!”来福公拿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杵,声色严厉地说:“他郑大胆挖了浮头村的祖坟,又打残了我一条腿,这样的奇耻大辱岂是十万大洋就能洗干净。你回去告诉郑大胆,我来福和庄氏子孙跟他没完。”
“庄兄,您说得在理,两年前是他郑大胆的不是,我登门造访也是来替他赔不是的。身为郑氏族长,我没能教诲好后辈子孙,也是忏愧。您老人家德高望重,何必向一个妇人下手。”
“这四姨太是郑大胆的宠妾,十里八乡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你带话回去给郑大胆,我来福有两个条件,一是把他爹的坟挪走,将地腾还给浮头村;二是亲自到庄氏宗祠来磕三个响头,向庄氏列祖列宗赔罪。要是不能答应这两个条件,这女人就别想离开这儿半步。”
面对来福公的愤慨与强硬,郑厉害心知浮头村人恨郑大胆已经恨到了骨子里,他不得不回去和郑大胆重新商议。“扑你姆,来福他吃了豹子胆了,给他脸还不要。”郑大胆在大宅厅堂里来回跺脚,怒火中烧。“还敢跟我谈条件,要我挖自己爹的坟,把我当傻子,还要我向他祖宗磕头,磕他娘的,看我怎么收拾他。”说罢,郑大胆就要带人去找来福公。“大胆,万万不能鲁莽。”郑厉害立刻拦住了郑大胆,说:“四姨太是一定要救的,但不是现在,人在他手中,要是明着跟他干,吃亏的是咱们。不妨这样来着。”郑厉害将头探到郑大胆的身边,低声呢喃了一阵。待郑厉害和郑大胆把事商量妥当,天色已漆黑。冬至的夜来得特别的早,而走得却是特别的漫长,这一晚,罕见地下起了大雨,湿冷的空气凝固了整个天地。
四
丑时一到,郑大胆向他爹的牌位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响头,便带着一帮黑衫人操着家伙来到郑氏宗祠。此时,郑厉害和一帮人马已经在那里等候。郑厉害跪在郑氏祖宗面前带头连喝了三碗酒,说:“大胆,你厉害叔年纪大了,不能亲自和你上阵,今晚我在这里等你胜利归来。”深夜,郑大胆领着一班人马突袭了浮头村。民国十六年冬至之夜,浮头村与郑家村之间的厮杀在寒冷的大雨中揭开。这原本是庄氏族人和郑大胆一人的仇恨,可因为郑厉害的参合,却成为了两村之间的争斗。像刀子一样的大雨落在了浮头村前的八孔河上,雷声霹雳,整个河面闪着银光。郑大胆和他的人马冒着大雨踏过八孔河的石拱桥,闯入了浮头村,直奔庄氏宗祠。来到庄氏宗祠前,郑大胆看到祠堂的大门半掩着,左门神秦琼和右门神尉迟恭手上各拿一把大斧,面色威严。他推开大门走进祠堂的中庭,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丝毫不见四姨太的踪影。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龛台,那里烛火正在燃着,火光映红了龛台上庄氏祖宗的牌位,最上一排的那个正写着“浮头庄氏始祖德景公之牌位”。郑大胆一阵寒栗,他扫视了庄氏宗祠的四周,突然感到一种不祥。“撤,快。”郑大胆迅速转身要往门外跑去,只听“咣当”一声,庄氏宗祠的大门被关上。这时,祠堂四周的檐顶上突然冒出了一撮撮的人影,呼声四起。几十支土枪对准下方,郑大胆一班人马如瓮中之鳖,霎时惊慌失措。郑大胆万万意料不到,浮头村的醒狮班师父顺利和他的徒弟们已经在祠堂四周打下了埋伏。情急之下,他朝上扣动了手中的白朗宁手枪,顺利的两个徒弟被击中,从檐顶上滚落下来。正当郑大胆要扣动第三枪时,顺利也扳动了手中的土枪,一下打中了他拿枪的手臂。一阵激烈的枪声过后,郑大胆的人马纷纷倒在雨水中,祠堂里一片哀嚎。孤*混战的郑大胆抱着受伤的手站在祠堂的中庭,像一个活靶子,再也无力反抗。一枪,郑大胆的左腿被击中,两枪,右腿又被击中,他两腿噌地一跪,正好跪在了庄氏祖宗的面前。
来福公推开了庄氏宗祠的大门,走到了束手就擒的郑大胆面前。他用拐杖搓向郑大胆腿上正在流血的窟窿,郑大胆发出了一声惨叫。“你郑大胆两年前挖我祖宗的坟,打瘸了我的腿,现在还敢半夜闯入庄氏宗祠,胆果真够大。”来福公呸的一声往郑大胆吐去口水,一脸蔑视地说:“你别以为自己财大气粗就是天王老子,别以为有人有枪就没人敢对你下手。今天,就让你明白什么叫血债血还。”那晚,来福公让人剁去郑大胆的双脚,挑掉他双手的手筋,又割下四姨太的乳头,划破她的脸,还剪掉了她那会唱粤剧的舌头。第二天,在郑氏祠堂里等了一夜的郑厉害在郑家村的村口找到了郑大胆和四姨太。看着眼前两个血肉模糊的废人,郑厉害的双腿直发抖,他完全被这一幕惨状惊呆了。“郑大胆后来还敢来找福公报仇吗?”我问族长三爷。“报仇,一个废人怎么报仇?”三爷笑了笑,醉意绵绵地说:“后来,后来,一直没听到郑大胆的消息。直到他死了,才被人发现。听说他被废了后,家里的大老婆和姨太们都瓜分了他的财物,丢下他走了,一无所有的郑大胆最后是被活活饿死的。”“那他的四姨太呢?”“四姨太?一个戏子唱不了戏,也是废人一个。听人说,她每天都以泪洗面,后来哭着哭又变成了笑,天天傻笑,疯了。”“那孩子呢?四姨太肚子里的孩子,郑大胆的种?”“早就流产了,那孩子要是不流产生下来也是个累赘,爹妈都废了,还有谁能养得了他。流产了好。”我又想起了一开始看到的《庄氏族谱》里的第一条族规,不禁问三爷:“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立下这条族规的,它是你爹来福公立的吗?”“郑大胆被废了后,我爹就让人挖掉了他爹郑世元的坟,把德景公墓迁了回去。不久,我爹知道郑大胆夜闯庄氏宗祠是郑厉害给出的主意,就彻底和他闹翻了,于是就立下了这条族规。从那时起,庄氏子孙世代就和郑氏誓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了。”族长三爷一边喝酒,一边向我讲着浮头村与郑家村的那段过往。我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只看到他虽然喝得熏醉,但依然精神焕发。三爷在浮头村是出了名的好酒力,都说那是他爹来福公遗传的。那天,我走到庄氏宗祠的龛台前,看见庄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已经重新涂上了金漆,很是光亮。我从高往低扫视了一下牌位,当眼睛落到最后一个牌位时,发现那里写着“浮头庄氏十七世祖来福公之牌位”。那些关于来福公的故事早已随着他的尸骨化为尘土,而他留给后人的是那《庄氏族谱》上的第一条族规,还有这染上了金漆,赫然安于龛台之上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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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庄武辉
笔名老庄,汉语言文学学士,厚街文广中心记者,有作品发表于《东莞日报》、《粤东文萃》、《天河》、《厚街报》等报刊杂志,曾获东莞市首届读书节征文大赛一等奖,热爱小说及诗歌创作。其作品多以潮汕地区为背景,展开丰富的想象与精彩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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