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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8/30 17: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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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先生是名驰海峡两岸的最有成就的汉语诗人。他的诗歌《白玉苦瓜》《乡愁四韵》《隔水观音》《等你在雨中》《莲的联想》等,可谓遍传人口。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因为著名诗人流沙河的推介,余诗曾风靡天下,大陆一夜之间产生多少“余迷”;如今四十年过去,他的诗集和散文仍在热销,亦可称得盛况空前。

以我的浅见,余诗(也包括他的文)成功的最大奥秘,乃在于他将汉语言的魅力发挥到一个新的层次。本来,传统汉语言在新诗领域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诗人们早就弃旧图新,一律“西化”,对那种传统的构词方式和所谓的意境,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在余光中那里不是这样,他在题材上,在语言风格上,时时体现出汉语言文学特点。如果说他是在继承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上开展他的创作,将汉语言的功能起死回生,拓展到一新境,当不为过。

但是,令人感到意味深长的是,余光中当初在台岛开始文学创作时,却是“现代”文学的热衷者,他倾心于西方的诗歌,在创作方法上,他也直接表明自己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这在创作上也是有作品可证的。从我手头的这本他早年的诗集《天国的夜市》,就可以略窥一二。这本集子所收诗歌是~年间的作品,是他平生所出的第三本诗集。半个世纪后,他在《新版自序》中直言其“来历”:“当初我写《天国的夜市》,正值二十六七岁,对英美诗歌已颇熟悉,而且已经开始中译,所以英诗习用的诗体,例如双行体,四行体,尤其是歌谣体,都用到中文里来。本书中《当寂寞来袭时》便是一首变体的意大利十四行诗,可惜末二行互相押韵,破了体裁。《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像一首浪漫的颂歌,不掩仿效济慈的痕迹。至于《给惠德曼》,虽然押了韵,却也看得出有意学惠德曼奔放的长句。”

这一夫子自道,已经把他所走的路指示得很清楚。其实也不难理解,新诗这种“自由体”的格式原本就来自西方,如果不在一开始仿效西诗,甚至亦步亦趋,反倒是不可想象了。我读过这本《天国的夜市》后,确实感觉到其中一些诗章在取材上、结构上,包括那种口吻,都染有“英诗”的色彩。其特点是什么,我也难以概括,但我想不外是:人文气息比较浓厚、温婉;即便是小制作也有意趣(这是诗意的基础);常常语言诙谐,读来不禁令人莞尔……这些也正是我读这本诗集的主要收获。

例如《宇宙观》中的三首短制之一:

在一根滚动的轮轴上面,

在唱着一只苍蝇:

“看哟,看哟,整个的宇宙

都绕着我在运行!”

罗马教堂里有一位哲人

对许多苍蝇说道:

“是的,我承认窗外的太阳

确是将我们飞绕!”

这首《苍蝇的宇宙观》不仅是叫人忍俊不禁,也发人深思:不要嘲讽苍蝇的局限与愚昧,我们人类不也如此?

还有短诗《批评家》:“他们说批评家是理发师:/他把多余的剪光,/然后把余下的加以整理,/用香膏沐得闪亮。//在奥古斯都和盛唐的时代,/那情形应该是这样;/但如果进店的多半是秃子,/我同情理发这一行。”读来令人发噱。这样的短制以其精巧取胜,往往来自生活中的一得之感,构思好了,写起来也不难,的确是“学艺”的好方法。《天国的夜市》中这种短制还很多,包括写爱情的一些诗,就地取材,明譬巧喻,可见诗思的灵动活泼。

但是,如果一部诗集都是此类之作就不免显得轻浅。《天国的夜市》中也收入了许多相对厚重,篇幅上相对较长的诗作。作者在“新版自序”中提到的《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给惠德曼》都是成熟的好诗,内涵丰富,显示出一位诗人真正成功。

何等芳醇而又鲜红的葡萄的血液!

如此暖暖地、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胸膛,

使我欢愉的心中孕满了南欧的夏夜,

孕满了地中海岸边金黄色的阳光,

和普罗旺斯夜莺的歌唱。

当纤纤的手指将你们初次从枝头摘下,

圆润而丰富,饱孕着生命绯色的血浆,

白朗宁和伊丽莎白还不曾私奔过海峡,

但马佐卡岛上已栖息乔治桑和萧邦,

雪莱初躺在济慈的墓旁

那时你们正累累倒垂,在葡萄架顶,

被对岸非洲吹来的暖风拂得微微摆荡;

到夜里,更默然仰望着南欧的繁星,

……

诗人借助葡萄的意象,驰骋想象。将各个大陆、不同时间囊括于笔下,显示出雄健的笔力。这种写法,与中国诗歌及散文创作上所运用的“赋体”有些近似,那就是围绕一个主题,将与之有关的内涵搜罗在一块,即所谓“铺陈其事而直言之”。

《天国的夜市》的第一首《鹅銮鼻》就是赋体诗歌。“我站在巍巍的灯塔尖顶,/俯视着一片蓝色的苍茫。/在我的面前无尽地翻滚/整个太平洋汹涌的波浪……”以下都是对波浪的描绘。甚至作为书名的《天国的夜市》“本诗”,也是赋体的结晶:“我仰窥九月灿烂的星空,/神驰于天国繁华的夜市:/一弯玲珑的冈舵拉泊在/海上的威尼斯……”

在写作上,尤其是诗歌的写作,纯用“赋”法,显然是不够的。中国古代诗人就深知这一点,而在“赋”体之外,另外总结出“比、兴”这样两种手法(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是运用这三种手法的光辉典范)。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余光中诗歌“比兴”的运用也是十分纯熟的,显示其在诗歌写作上的训练有素。

我们来看看这本诗集中的“比”体:

命运是一尊坚强的铁匠,

托一把痛苦的巨锤,

日夜猛击在天才的心上,

要将它敲成粉碎。

(中略)

一把一把断了的铁锤,

换了一根又一根。

最后倒下了力尽的铁匠

一件铁器已打成!

把一切“成于艰辛”的事实用铁匠锻铁来比拟,形象生动而意味深长,因而托物言志,使诗作具有一定的哲理性。有些“比”(“以彼物比此物”),化抽象为具象,使所状之物尽显于人前,这在《天国的夜市》中也不乏见。

而“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在这部诗集里更是俯拾皆是。比较典型的如《孤萤》:

当黑夜征服了上界的星河,

征服了下界的群山,

你独自擎一枝小小的火把,

向黑夜的帝国挑战!

我,万物之灵的我应向你学习,

像我要学习伏尔泰,

像我要学习普罗米修斯,

学习布鲁诺和雪莱。

“兴”中其实总要暗含着一定的“比”的。只是它不是直接运用比喻,而是让人通过联想接通其中的关系。如这首《孤萤》,其实暗含着把人类文明进化史上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物比作黑夜里的“孤萤”,只是这一感想是由看到一只“流萤”引起的。

从《天国的夜市》里,我们可以看出,余光中将“赋、比、兴”手法运用得已相当熟练,说明这位年轻的诗人有古典诗歌的功底,很容易就能够掌握诗歌的创作技巧与登堂入室的路径。由此我们不难悟出他成功的奥妙:对西方诗歌的学习、模仿,打开了他的视野,使他学会了如何寻觅和选择诗的题材,而对传统诗歌手法“赋比兴”的掌握,赋予他“随物赋形”即表达的能力。二者结合,写什么和怎么写都有了,一个诗人便呼之欲出。因此说,《天国的夜市》显示了余光中在诗艺上探索的痕迹。在某种意义上,这本诗集显示的不仅是作者仰望星空领悟的独特感受,也是他窥见了诗歌天国秘密的一种显示与见证。而这正是他给予我们的启示。(李成)

《天国的夜市》

余光中著

新华出版社年6月第一版

原文转自: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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