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2月,我们执行的边境防御作战任务已接近尾声,我被临时抽调到师政治部整理烈士的事迹材料。繁重的采访、资料收集和写作任务让我不得不连续通宵地工作,身心疲惫加上战地卫生条件不好,我患了急性的麦粒肿,右眼肿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医院还住着不少伤员,于是,我只能接受被送往位于落水洞军42医院。由于发生了严重感染,需要彻底消炎并实施眼部手术。我被安排在一间有12张病床的临时木板房,除了我一个人是可以走动,其他11名伤员伤势严重,均无法下床。
她是这个医院的一个护士,住院的当晚,她正和两名护士给伤员清洗、换药。忙完后,她走到我床前,简单地了解一下我的情况,交代了注意的事项以后,跟我说:“医院伤员比较多,又抽调了一些医护力医院,人手比较紧张,如果我们不在,病房有什么事情请及时告知一下”。不等我回答,转身便走了。她的转身很优雅,空气中弥漫着蜂花洗发水的清香味道,我躺在床上回味着:精致的五官、美妙的身材配上她甜美适度的微笑和温婉的语音,白大褂下合体的军装尽显女性的独特魅力,娉婷袅娜。说实话,我还没有为一个女人如此地吸引,那一年我刚刚十八岁。
半夜,旁边病床的老兵大牛大声地喊叫了起来,我赶紧下床查看,他正用力地撕扯着大腿根部的纱布,鲜血渗出,被褥染红了一大片。我跑到医护值班室,她正在吃着宵夜,没等我说完,就取了药械,冲了出去。约摸一个小时之后,大牛终于安静了下来。大牛是在半个月前的出击拔点作战中负伤的,双下肢高位截瘫。我毫无睡意,帮着她拿着药械回到了值班室,她接着吃宵夜,一碗青菜肉丝面加上一个白煮鸡蛋,我傻傻地盯着她看,她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说实话,那时正是很能吃的年纪,感觉医院的伙食比一线阵地好得太多了,不是压缩饼干和雪菜罐头,我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她吃完面条抬起头,发现我还在值班室,正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说:“还以为你回病房了呢!”脸上燃起一片桃红,我傻傻地冲着她笑。她似乎看明白了什么,把还没有吃的白煮蛋塞给我,我没有拒绝。
打那以后,每当我下半夜或凌晨醒来,我准能在我的枕头下发现一枚暖暖的白水煮鸡蛋。
她比我大两岁,来自天府蓉城,父亲是老军人,已转业到地方政府工作。她当兵后考上了军队护校,分医院。轮战命令下达后,她随部队一起开赴前线执行边境作战任务。她叫琼,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叫她姐姐,而她也是非常高兴地应着。
术前消炎处理期间,我每天起得很早,为同病房的伤员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洗洗脸、擦擦身子、喂喂饭。我发自内心的钦佩这些战友们,他们有的年纪比我还小,好多连姑娘们的手都没有牵过,他们的父母、亲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截肢,将终身残疾。经历过战争的人们都知道,一群血性男儿站在一群血性男儿面前,那勇气是可以成倍放大的!当战场上拼死冲杀、身负重伤到不省人事,被人抬下阵地,昏迷几天醒来后不见了双腿,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我非常理解他们向医生护士发脾气,他们会骂人,会摔东西,会拒绝吃饭,会拒绝治疗,甚至会打人、会有不想活下去的念想。琼一样遭受过辱骂,甚至被打过,而她们只是一边擦拭眼泪、一边不停地照料。战争无法让女人离开!她们是女神,伟大而神圣的女神!
琼脸被割破了,据说是刚刚经历截肢手术的一个战友,麻醉药效过了以后,脾气暴躁,随手抓起一个托盘砸向了正在护理他的琼。我非常心疼,把连长探视我时带给我的两瓶糖水黄桃罐头给了她,那时黄桃罐头可不是轻易可以吃到的,它一直位居前线最受欢迎罐头排行榜第一名。当时,琼一个人在宿舍里,我不会哄女人,手足无措地,想着该如何安慰她?突然,她紧紧地抱着我,抱得很紧很紧,然后大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我六神无主,知道她心里很委屈。哭完了,她说:你走吧,谢谢你!
在那之后,我们从上学参军的经历聊到共同的文学、音乐爱好,巧的是我们都喜欢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
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往后拉,还有一声吆喝/“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死”,我回答/听啊,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我还用吉它给她弹唱《垄上行》,还借机搭乘老乡的军车带她一起到麻栗坡的街上逛了半天,那天,我们对饮了一瓶菠萝汽酒。
我的手术很顺利,同病房的老徐是江苏如东人,长得五大三粗的,因地雷炸伤致单下肢高位截瘫,脾气特别暴躁,在琼和我的不厌其烦的开导下,他慢慢开朗起来,恢复了往日的豪气。老徐拉着我说:“你手术做完了,我很不高兴!因为你要回部队了,我们这辈子还能见面吗?”听了老徐的话,我开始感伤了起来。一晃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回阵地了,我舍不得老徐和大牛这帮兄弟,更舍不得琼姐!手术成功,而我的心情却是郁郁的,琼看出了我的心思。
考虑到一线阵地生活和卫生条件,主治军医安排我再休养一个星期以后出院。我决定倍加珍惜这剩下的每一天,多看她一分钟也是美好的。刚与医生谈完,护士长进来传达了上级的通知,军区首长和八省市慰问团医院慰问,请大家做好准备。在前线的这段日子,我经历的军地慰问也不少,有些习以为常,想着躺在我病房里的11个兄弟,心想:这有什么好准备的?
第二天一早,琼就和我挨个给病房里的兄弟们的脸擦得干干净净,老徐执意要靠起来坐着,大牛不干了,也要坐起来,因为他的伤情,琼坚决不同意,只是稍微抬高了他的上半身。等了一上午也不见慰问团到来,吃完午饭,大家要午休了,为方便给琼帮忙,我就和衣而卧了。刚刚躺下,室外突然嘈杂了起来,在照相机、摄像机的簇拥下,我们小小的病房一会儿居然挤进来了将近20多人。院长带着军区首长走到了房子中间,我起身快步走到首长面前敬礼:“首长好!”院长拉着我说:“军区迟政委带领大家来看望你们了!”首长和慰问团的成员看看满满一屋子伤病员就我站了起来,其他都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眼睛都红了。首长关切地询问我的伤情,我正准备如实回答的时候,院长抢过话来:“报告首长,该同志半个月前因眼部受伤入院,有失明的危险,手术治疗非常成功,正在恢复期间。”随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他不太安心养伤,天天嚷着重返前线!”不知道是摄像机的灯光还是照相机闪光灯的原因,我的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满脸涨得通红。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老人走到我面前,紧紧地抱住了我,她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她抬起头看着我:“孩子,多大了?”我立正答到:“十八岁!”她眼泪哗哗地看着我:“孩子,娘来看你们了啊!”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她,这可不就是咱们的梁大娘啊!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梁三喜的妈妈,她的名字叫王玉梅。
结果,最不应该出现的我倒成了这次慰问的主角,合影、电台采访,给我的慰问品堆满了我的床上床下。热热闹闹的慰问结束了,满屋的战友看着我,他们每人都得到了一大包标准的慰问品,有毛巾、背心、香烟和各种食品。我默默地把自己床上的、床下的慰问品,全部分给了这帮兄弟们,一点也没有留。然后我开始收拾我的行李。琼一直站在门口盯着我看,没有打搅我。
医院这边我也跟院长、医生都说好了:部队有行动,必须提前归队。于是打电话给指导员,他说副营长老吕明天一早正好到落水洞的军部,答应带我回去。晚上,我无法入睡,琼专门对调到值夜班,整个晚上我就坐在她的值班室里,呆呆地看着她,她除了一些例行的工作,也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我,没有更多的话语。天亮了,她说:“给我写信,每天!”
回到病房,给相处了半个月的兄弟们挨个擦洗了把脸,帮助他们刷牙后,副营长老吕已经走进了病房:“接你来了,先陪我一块去趟军部就出发!”这帮兄弟们听罢,竟然一个一个都要挣扎着坐起来,要跟我再说说话,送送我。我挨个与他们告别,大牛的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兄弟,咱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到前边,多注意点!”我鼻子酸了,强忍泪水给大家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没有经历想象中与琼姐的告别的情形,甚至连面也没有见上。回到连队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来信。又过了一个星期,她托人给我送来了天府花生和香肠,还有几本文学杂志。在接下来的战场岁月中,她始终信守着我们之间的约定,一天一封信我们坚持了半年多,她的来信支撑着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轮战结束,医院,我到长沙上了军校。时间和空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的,长期的不见面,语言也变得客气和生疏起来。我们终究没能走到一起,30多年过去了,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那个穿着合体军装的美少女!
至今我仍保持着每天吃白水煮蛋的习惯,我会习惯地把暖暖的鸡蛋握上一会儿。我感激那段特别的日子,偶尔会想起琼,我亲爱的姐姐,坚强美丽的军中女神,我想念她可爱的笑靥,还有她青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