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公历九月，嫦娥便急匆匆地向人间走来，今年的中秋节来得早。
言文正步履轻盈地漫步在公园的林荫曲径上，上午七点多，手机上的计步器显示已走过了一万步。不远处学校里升国旗时洪亮的国歌声传来，言文正习惯性地面向国歌声传来的方向驻足立正。半个多月前，他从学校领导的位置退下来了，迎来了久违的清闲。因为创建国家级示范学校的需要，他延迟退岗一年。前不久省教育督导室对学校各项创建指标进行验收，达到了国家级示范学校的标准，大事告成，他心里如释负重。长江后浪赶前浪，人总是要从工作岗位上下来的。从激流漩涡中跳出，有了较为充足的时间侍奉高堂、读书学习、习作码字、锻炼身体，做自己喜欢的事。一周前，南方的一个私立学校想聘请他去做事，他婉言谢绝了，想清静一段时间再说。
中秋节快到了，言文正不由得想起以前在岗位上，每逢过节就像过一道难关，如何解决近二百多名教工的过节费颇费脑神,与其他城区同类学校相比，绝不能少发，但发得太多也会听到个别人莫名其妙的微词。更难的是如何“公关”，其他单位如何做的？一般打听不到真实信息的。去年中秋节几个学校约定送给某人都是贰百元礼券，结果一个学校私下送了五百元，弄得大家相形见绌。学校发展毕竟需要社会不少单位的支持，如果真的一尘不染与世绝缘，可能办起事来困难多多，“脸色”难看，分配教育经费时悔之晚矣。少量的“意思意思”大家都懂的。当然，杜绝这种陋习是最理想的事了。今年，随着上级加强“八项规定”的廉政教育，党风和社会风气大有好转。现在自己已不在其位，那些负担也就与己无关了。
（二）
言文正虽处“江湖之远”，但是心绪与原单位“断网”，是要有一个过程的。这不仅是惯性思维使然，也是对工作五年多的学校难以割舍的情感所致，校园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路一舍，他都是那么熟悉。此时不由得想到新接任的学校一把手胡万来，五年前他就是这个学校的后勤主任，因为采购大案被查处，免职后调出，言文正调入和他调出恰好擦肩而过；上班第一天曾给他签字报销过一批以前支出的发票。这次离任时，局里来人主持过简单的交接手续，算是两次短暂的接触吧。早就听过不少人议论过他，称此人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个“偏才”。江湖上一套把戏玩得得心应手，哪个领导家里缺少什么家用电器，局机关里谁的酒量多大喜欢喝什么牌子的酒、吸什么牌子的烟，他都了如指掌。某领导家里缺一保姆，他闻讯即把自己初中刚毕业的表妹送去。教育系统早就传他“喝白酒两瓶不醉，打麻将两天不睏，跳起舞一夜不累，吃喝嫖赌样样都会。”前几年小舅子当上了市里某一部门的干部，他更如鱼得水、扶摇直上，很快就成了一个初级中学头头，气得一些埋头苦干的正派人士议论纷纷。两个月前传说他要到高中学校来主持工作，又引起舆论一片哗然。可是议论无用反对无效，上级还是把这样一个国家级的示范学校，交到了他的手里。上任的第一天晚上，一群狐朋狗友为其接风洗尘弹冠相庆，他半斤白酒竖瓶一气灌下，忘乎所以桌子一拍，“弟兄们，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接风酒正在高潮迭起之时，胡万来大呼“老板过来，给在座的弟兄每人上一包苏烟，笔拿来我签字。”又给老板交代，今后这些弟兄们来吃酒可以先记账。老板喜笑颜开，想到原来那个校长太小气，过去五年没有挣到学校几个小钱。酒后，几个人在包间里接着打麻将，第二天天亮时方才散场。
言文正耽心的问题是，这所学校能成为国家级示范学校，是二百多位教工三年多辛勤努力的结果，每一项成果无不凝结着全体教工的心血，学校社会声誉也关系到未来的招生和发展。今后，学校能够坚持这个发展的好势头吗？正陷入沉思中，手机铃声响了，一看号码，是学校办公室白朗主任打来的。白主任在电话中说，新校长让我通知你，今年过节改革，就不去各家慰问离退休老同志了，也不发钱了，过节的礼品是鱼、海带和洗衣粉，本人来学校领取，否则鱼臭了，学校不负责任。并说教工群里已有通知。言文正浏览手机屏幕发现，离退休人员已被移出群外。言文正默默地想，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旧官不理新官事”的戒律，马上使他轻松了。是啊，一人一个工作思路，不管哪个单位少了谁，地球还不照样转动？
（三）
言文正想了想，还是自己亲自去学校取回为好，免得节外生枝。下午两点，言文正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门口。放眼望去，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他在大门外指定位置停放好自行车，掏出门禁卡刷卡，智能屏幕上提示“此卡已作废”。这时从传达室中走出一位新来的门卫解释道，暑假前发给教工的卡都作废了，来人要到传达室登记。言文正按照要求在来访登记簿上填写姓名、性别、工作单位（填退休）、事由、接待人等项。言文正想顺便找到胡校长迁出党组织关系，门卫提示，没有预约不能见校长。由于记不清新版身份证号码无法填写，门卫坚持原则不让进。会话之间，言文正看到此人额头上的刀疤和一只斜眼，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他，但是想不起来了。恰此时，进来一位教务处赵主任，向门卫说明情况，将言文正带入校园。
走在路上，赵主任向他介绍，“这个人你没有印象吗？五年前是学校保安，你刚来校第二天，他下半夜偷教室电视机，路上被公安巡警抓到拘留了十天，放出来后你把他辞退了。他是胡校长的表哥，又回来这里上班一个多星期了。前几天还放风说要找人复议他当年偷电视机的事呢。”说到这里，言文正蓦然回忆起这件事，细想一下，恍然大悟。赵主任又急促地小声说，“现在学校以人划线大调整，夜夜小酒加麻将，人心涣散，上坡难下坡易啊。”言文正无语，不好说些什么。分手时只是鼓励他从大局出发，努力做好本职工作。
（四）
言文正到了四楼后勤办公室，后勤主任热情地把他带向一楼放置礼品的仓库。路过二楼校长室门口时，言文正想到顺便转移组织关系，向办公室内瞅了一下，却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后勤主任扯了扯他的衣角，朝不远处密闭的小客厅噘了噘嘴。路过小客厅门前时，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碰撞的声响，胡万来高兴地大叫“好！好！我又胡啦！”言文正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言文正刚下到一楼，迎面看到走廊里不远处的W老师，这是他老同学的儿子，一个月前还表叔长表叔短地黏糊他。老同学多次找到言文正，希望给其“鲜亮鲜亮”。前几天碰见老同学居然对其在位时不提拔他儿子还颇有微词呢。W远远见到他便调头加速回走，言文正大惑不解。尽管早就对个别人的势利看得很清楚，对人走茶凉的定势早有思想准备，但是想到不该势利的人也势利了，更没想到茶凉得那么快，幸好还有少量热茶可饮。他也知道，个别人要他帮助办十件事，哪怕只有一件没办成，依然会对那一件没办成的事耿耿于怀。真是“白马红缨日头照，不是亲戚也攀亲，一旦马衰红缨掉，亲朋好友不来了。”
言文正和后勤主任走向一楼东头仓库。远远飘来鱼的腥臭味。他领到过节礼品后，后勤主任一直把他送出了校门。
回到家中刚坐下，言文正的手机提示音响了，是刚才遇到的那位同学的孩子发来的。短信上写道，“言叔，请原谅我的不恭。新校长来后结帮拉派，对原来你工作中表扬过的教学骨干打压，······我毕竟还年轻要进步······”言文正没看完就关掉了。他想，自己和胡万来校长工作并无交集，更无过节可言，实在想不出何故至此，莫非臆想生非还是另有隐情？又想到那个“表侄”，一个教师应该靠教好学生顶天立地，以其不变应万变才是正道，何必活在别人的眼下仰人鼻息？知识分子的风骨和人格尊严丢到哪里去了！
(五）
翌年春，临省一所有名的省级示范学校慕名来学校参观学习，胡校长找来承包学校建筑工程的把兄弟，用涂料把整个建筑物外墙抹成灰色，用卡车运走堆积已久的垃圾。他亲自登门去请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和教育局长届时光临。胡万来到校史展览室转了一圈，指示办公室主任白朗把建校以来的五位校长校长照片撤下，换成自己的大幅彩照，把参加全国德育工作表彰会合影照中原校长的照片PS下去，换成自己的照片，看上去好像建校几十年来就只有他一个校长了。他看到玻璃展柜中陈列原校长的一本著作《新时期德育工作的思考》，便想撤下，一位主管德育工作的副校长直言：“这是学校德育工作的荣誉和门面，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不宜撤下。”胡万来遇阻后急中生智，私自找到印刷厂，重新印了彩色封面，作者换成“胡万来著”。连夜换上新封面，著作权剽窃成功。深夜，他又偷偷摸摸地跑到展室内，照亮手电，偷走原校长“松江省劳动模范”证书的复印件并销毁，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嫉妒的恶气，似乎自己瞬间变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人。倒是白朗主任“为虎作伥”时有些心虚，胡万来却不以为然地说：“书本封面上印上我的名字就是我写的，谁能给我扣掉！说言文正写的，有何证据？若干年后更搞不清，后人只认得封面作者就是我。”他又指示白主任把原来创建国家级示范学校汇报材料里原校长的名字一律换成胡万来。胡万来紧接着安排白主任写一篇欢迎词，要求欢迎辞中突出自己“半年多来”的领导能力和辉煌成绩，“厚今薄古少提过去”。一切准备就绪，他还不放心，唯恐讲话稿中有不认得的字，又认真练习读了几遍。在外省参观团来校的当天，他们先看了该校过去闻名的“大江南北第一操”，队列弯弯曲曲，动作乱七八糟。副市长气得两眼直瞪。在欢迎大会的致辞中，胡万来结结巴巴，把“千里迢迢”读成了“千里召召”，“没有丝毫懈怠”读成“没有丝毫解台”。现场来宾大跌眼镜，当场窃窃私语。教育局长满脸涨得通红，眼睛直直地望着他。胡万来见大家交头接耳，一时也摸不清头绪，但是“召召解台”，迅速地传为民间笑话。
会后，副市长气愤问教育局长：“胡万来什么文化？丢人丢大了，简直是胡来，怎么当这个校长的！”局长回答“是xxx的姐夫”，两人便心有灵犀的无语了。
（六）
时光荏苒，一年一度秋风劲。言文正受聘于南方私立学校已经一年多了，远离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少闻杂音，逐渐变得耳静、眼静、心静。一天上午，市纪委一位同志打来电话，通知他下午三时到教育局参加一个会议。言文正向其说明人在外地，并请假。当天下午五点，从教育局纪委了解到，会议内容是宣布“胡万来涉嫌强行猥亵女教师ZXX和YXX，涉嫌严重的经济问题，涉嫌组织黑社会势力对不同意见者的侮辱诽谤，致人重伤，已被拘留，现在由检察机关进一步查明其它问题。”纪委领导告诉他三个例子，一是胡万来死了爹，办丧事花费八千六百元，用学校公款报销，事发后，他和几个心腹分析，究竟是谁可能揭发了他，一番密谋，花钱雇凶打断了那个人的腿，后来证明打错了人，纯属滥害无辜草菅人命。二是言文正离任时结余公款四百一十万元，一年挥霍一空，光“招待费”近八十万。三是学校高考本科上线人数从三年前的人滑落到今年的28人。在本轮评估中，已被降为二类学校。言文正深感痛心和惋惜！一个好端端的国家级示范学校，两年多的时间内轻易地垮掉了，小小麻将的破坏力，堪比十吨TNT炸药。言文正深感权力是一把双刃剑，不加约束一定会害人害己。选不好头头，必然会祸害了一个群体、毁坏一个单位、乱了一片人民的事业。个别人任人唯亲，主管机构疏于监管，岂不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久，言文正又被人拉进学校的